第一章公主和亲

天应四年的二月,春寒料峭的清晨,我如同往常一样,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我长长叹了一口气,也如往常一样,慢慢爬起来,开始穿衣梳头。

公主的大侍女依旧不等我穿戴整齐就奔了进来,扑在我的脚下。她说的话,我也早就已经背得出来了。

“瑞云郡主,公主又在发脾气了!还请您赶快过去劝一下。”

我翻眼望了望天花板,“她今天又是为了什么呀?”

“公主觉得天太干了。婢子们劝了一句,她又大哭起来,开始砸东西。”

“天干是吗?”我看了她一眼,“昨天是时蔬煮得太烂,前天是觉得羊肉腥臊,大前天是觉得乳酪臭,今天觉得天太干......吃不惯饭菜,大不了换个厨子。觉得天干,你们觉得我还会呼风唤雨不成?”

大侍女哭丧着脸,道:“婢子知道郡主您也为难,可也只有您能劝得了公主了。能让公主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嫁去北朝,您就功德圆满了。”

瞧这话说的。我功德圆满,还会白日飞升不成?

同过去数日来一样,嘉月公主在的地方,永远是最热闹的。一踏进她下榻的屋子,就面对着满地狼藉,侍女也早已躲得老远。

我稍微走神,迎面一个碟子就飞了过来。我赶紧抽身一躲。青瓷碟子砸在柱子上,摔了个粉碎。我然后往右边一闪,一个花瓶摔在我方才立足之地。我再朝左一跳,一个糖果盒子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嘉月脸色铁青,头发散乱,如同练功走火入魔一样,拣着手边什么东西都往地上砸去。

眼见她抓着一个青玉花瓶就要朝我丢过来,我朝前一步,果断地喝道:“且慢!”

嘉月愣了一下,左右侍女看准时机,扑过去将她拿下。

“当心别伤着公主。”我抹了一把汗,转头吩咐小太监去扫地。

嘉月丢了手上的青玉瓶,开始嚎啕大哭。哭的那些话,我也是倒背如流了。

“我的命就是那么苦呀!娘死得早,皇帝哥哥不待见,一声令下就把我嫁去北边那茹毛饮血的地方去!我们东齐输了仗就要割地赔款,关我一个女人家什么事?魏天康你个老贼,专权误国!陆氏满门都是贪官庸臣,那陆天康更是欺凌幼主,卖国求荣,不得好死!”

侍女都噤声,悄悄拿余光看我。

嘉月公主口里的老贼,就是我亲爱的爹魏王。也是屡次救过先帝的命,辅佐先帝登基,再拥立太子,先帝驾崩后又辅佐今上登基的魏王。

我赔着笑脸,好生好气道:“公主当心气坏了身子。家父再有千万不对,身子总是您自己的。”

嘉月指着我的鼻子骂:“陆棠雨,你别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若不是你爹提议和亲,我根本就不会落到这个田地。都是你害的我,我恨你一辈子!”

一辈子还长着呢,换我就不会这么早就嚷嚷出来。

“公主息怒。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您嫁给北辽皇帝,这也是桩好姻缘。陛下也的确是为您着想了的。”

嘉月叫累了,改成了呜呜哭泣:“他为我着想?他派你做喜娘来给我送嫁,还不就是为了管控着我吗?谁不知道你陆棠雨打小在外拜师学艺,武艺高强。我要有什么动静,你就好制服我。”

“公主您过虑了。您是新娘子,又不是犯人。”我啼笑皆非,“陛下命我为喜娘,一来京中女子里,只有我身份最合适。二来,我们路途坎坷,我也可以为您保航护驾。陛下真心疼爱您,才会这样安排的。”

嘉月哼道:“谁不知道你同皇帝哥哥交情好,小时候你就帮他打架。你们一个二个都有人疼,可惜就我娘死得早,没人来疼我。”

嘉月又哭得死去活来,活像要被卖进土匪窝里一样。她才满十六,生性敏感多疑,又娇生惯养,吃不得半点苦。自打出京那一天起,一直哭闹个不停,泪水一路从京城撒到了边关。

我看嘉月整张脸都哭肿了,就像一个发酵不均匀的大馒头。她本来也没多漂亮,这一肿就更丑,简直惨不忍睹。虽然说哭不哭是她的事,可是新娘子哭瞎了眼睛总不好。我想人家北辽皇帝也不大乐意娶一个瞎子做老婆的。

作为近侍,我理当过去安慰她的。可嘉月压根不卖我的账,还暴力相向。我还想再说,她哗啦一下抓着手边的茶杯就朝我扔了过来。

我还未闪开,一个人影冲来挡在我面前。

茶杯砸他手上,冒着白烟的滚烫茶水泼洒了一片。

男子一言不发地背对我站在身前,身形高大,岿然不动。

嘉月提着一口起正准备再度大闹一场,没想见了这人,脸一红,所有气焰都被一把浇灭了。

“封......封大人。”

“公主。”和亲使将手一拱,有板有眼地说,“公主千金之躯,还自当多加爱惜。再说公主出门在外,代表着我朝皇室威仪。若公主行为有所不当,不但皇家颜面受损,我们东齐也会受人耻笑。还请公主三思!”

嘉月露出惶恐之色。

我扯了扯封峥的衣摆。随便说两句就够了,扯到什么家国大义,只会把嘉月吓着。

不过显然比起我,嘉月更乐意听封峥的话。她害怕归害怕,还是羞答答地低着头,声音柔软地说:“封大人说的对,是我做事欠考虑了,还劳大人提醒。封大人放心,我以后会注意,不给皇帝哥哥脸上抹黑了。”

封峥道:“还请公主继续用膳。下官告退。”

嘉月也真的配合,一步一回头地被侍女扶了回去。

封峥躬着身退出屋子,我跟在他身后,也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外面一片旭日东升、霜林尽染的美丽景色。和亲使就站在这片朝阳金辉中,容颜被衬得十分俊美,却面若冰霜。

一阵风过,封峥的发丝和衣摆都被吹得飘飘荡荡,他的眼神更加悠远,背影更加沉默。

我望了望犹如一块煎蛋一样的晨日,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出声打断了美男的遐思。

“封峥,方才谢谢你。我被她折腾了快一个月了,到最后还是你一句话就解决了所有后患。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请你出马去安慰她才是。”

封峥用余光淡淡扫了我一眼,不带感情地,“天色不早了,也请郡主稍做准备。我们今日还要赶路。”

声音是一贯缺乏起伏的平板,明明这么年轻,明明小时候是个罗嗦又爱管闲事的家伙。却不知怎么的,越大越发沉默是金,成了这副冰冷冷的性子。

我扭头就走,走了两步,想起不对,又噔噔跑回来。

“把你手给我看看。”

封峥刻板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我径直拉过他的手,把他袖子卷起来,果真看到他胳膊上有一大片烫红的印子。

我乍舌,“这么大一片......”

封峥不留痕迹地收回了手,放下袖子,淡淡道:“一点小伤罢了。”

我愧疚道:“其实你不挡着,我也躲得过那茶杯的。这点身手,我还是有的。”

封峥略为不满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是个笨蛋,“她是公主,冲你泼茶,你是不能躲的。”

我嗤笑起来,“你怎么死板到这份上。我是那种站在那里让别人泼茶的人吗?”

封峥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却还是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他这模样和我爹酷似。我爹也总这般对我恨铁不成钢。

我笑嘻嘻地和他说大道理:“封大人,人各有职。你是和亲大使,我是送嫁喜娘。你负责把公主安全送到,我负责伺候公主开心。伺候人,总是要吃点苦的。我能屈能伸,意志坚强得很。”

封峥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不满,“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你也不用凑到那里讨苦吃,你明知道她不喜欢你。”

“可这里又有谁喜欢我?”我自嘲反问,“我是魏王之女,那个卖国老贼的女儿。你们这些爱国志士,哪个不是恨不能生啖我爹的肉的?你瞧你自己,自打出门到现在,又什么时候拿正眼看过我?”

封峥终于露出窘迫的神情。他成天装着一副老成的样子,可是一急,脸就立刻红了,十分好玩。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和你爹并不相同。你若诚心和公主交谈,让她了解你的为人,她一定会改变对你的看法。”

我“哈”地一声笑起来,“那,封大人,你我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说我为人如何?”

封峥紧抿着唇,眉峰轻皱。他这样的正人君子,对女人再不满,也不屑于指责的,于是只好闭嘴。

我便替他说完:“瑞云郡主这人,本性不坏,就是顽劣不堪。身为女子,却从不尊妇道,喜好冶游,而且行为粗鲁,毫无风致可言。封大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封峥的眉毛打成一个结,双眸里清晰地投出不悦的目光,脸却更红了。

他爹是御史,大忠臣,弹劾起我爹来,那话简直滔滔不绝犹如江河水,偏偏生个儿子这么沉默寡言,犹如一块冰冻了千年的石头疙瘩。

不过他偏偏生得俊秀至极,京城里的姑娘们都喜欢这位封家郎君,天天给他写情诗。我妹妹晚晴也喜欢他,成天峥哥哥长,峥哥哥短,我听得耳朵起茧。

我娘总说,不要相信男人,越是好看的男人越靠不住,比如你爹,有了新人忘旧人,没良心得很。

封峥这种长相,自然也属于“靠不住”的那类人里。不过他偏偏年少有为,先是做太子伴读,再进了禁卫军,功绩卓越。连我爹都私下说,封峥这孩子老沉稳重,得堪大任,很靠得住。

我爹一直以我是长女而不是长子为憾。

封峥和晚晴,是标准的青梅竹马。我爹和封家老爹水火不容,不过倒没怎么限制儿女们的来往,于是由得封峥隔三差五跑我家。

我小时候和厨房下人的小孩偷偷玩沙包,常见他们两个站在花园水榭里小大人似的吟诗。封峥说清风,晚晴就对明月,封峥说春花,晚晴就对秋实。总之两人一唱一和,天衣无缝,有模有样的。

我玩得一身泥巴从他们跟前跑过,封峥就会护着晚晴,露出一脸鄙夷也不屑,好像我是个臭虫似的。

我和封峥的紧张关系,也是一言难尽。其中一半原因,是我这样的粗人,最是不屑他这样的才子。另外一半原因,却全是他的误会。

说起来话就有点长了,要回到十年前,我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

晚晴的娘是我爹的宠妾,她自然就是我爹的爱女。从小一家人吃饭,晚晴都是被我爹抱在膝上喂饭的那个。我虽然自幼就大大咧咧,但是也知道嫉妒,于是背地里边去欺负妹妹。

那都不是什么光明的行径,我现在也羞于提起。不过那次晚晴跌倒碰破了头,的确是无意的,并不是我故意用青蛙吓的她。

可惜没人相信,因为那时候封峥站出来指着我说:“是她推了晚晴一把!”

我挨了我爹一顿鞭子,还被我爹送去出府,跟着我师傅进了山修行。我心里把封峥恨之入骨,临行前朝他脸上扔了一大块马粪。

从那以后,我俩对彼此都没了好印象。我觉得他虚伪浮浅,他觉得我狡诈阴险。我对晚晴说话声稍微大一点,封峥就会跳出来,一副老母鸡的架势,认为我欺负了他的晚晴妹妹。

和这样小心眼的人交谈真的挺累的,稍微一不注意就会得罪他,玩笑都不能开。

后来大家都长大了,封峥从一个鸡婆少年居然摇身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俊美贵公子。我却依旧是我们老陆家一块出了名的敷不上墙的烂泥。我跟他彻底有别如云泥。

我心想,幸好我是女孩,不然我爹怕真要被我给气死。

大清早就被嘉月公主这么折腾了一回,我这才觉得饥肠辘辘。封峥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我同他告辞,回去用早饭。

屋子里有人。

昏暗中,我抄起了我娘送我的那柄宝剑。

纱帘轻微晃动,我拔出剑刺了过去,又快又狠。

纱帘后的人闪过我的剑锋,跳了出来,压低声音叫:“死丫头下手那么狠,要你师兄老命啊?”

我笑嘻嘻地收了剑,“大胆刁民,本郡主的闺房也是你能擅闯的?当心我叫来护卫家丁,捉了你去喂狗!”

夏庭秋的身影一闪,我的额头就挨了一记敲。

我苦着脸抱住脑袋,“二师兄,怎么是你来?”

夏庭秋潇洒地拂了一下衣摆,说:“你来信说你要去北朝送亲,师父很吃惊,你大嫂有孕在身,大师兄不便走开,便派我来看看你。”

我感动地“啊”了一声。从道观到这里可不近,二师兄千里走单骑,只为看我好不好。我怎么不感动?

窗帘拉起来,屋里霎时亮堂了起来。夏庭秋笑意盈盈地从窗下走出来。年轻男子修长挺拔,清俊儒雅,眉目如画。

我从炉子上提了水,冲好热茶,然后双手奉到我二师兄面前。夏庭秋润了润喉咙,这才开始训话。

“师父说,棠雨那丫头,做事糊里糊涂的,贪吃又贪玩,叫她去送亲,怕要捅娄子。也不知道她爹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摇头晃脑的,把我师父那唠唠叨叨的语气学得了个十足。

我忍不住哈哈笑,“我是送亲,又不是自己嫁人,他老人家紧张什么?”

夏庭秋慢慢收起了那副不正经的笑脸,桃花眼轻轻一眯,直直看着我,“你来信里说这一行有要务,也没说清什么要务。我倒是好奇,你爹能有什么事让你来做?”

我也收起了笑脸,起身推门左右看了看,然后又把窗子一一合上,这才坐下来。

我一本正经道:“我爹要去北辽偷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我说:“是镇国宝印。”

夏庭秋长眉一挑,“就是一百五十年前,武王叛变时带走的那方宝印?”

我点了点头,“我爹说,是国师说的,这些年来天灾人祸不断,民不聊生,都和宝印遗失在外有关。要想国泰民安,只有将这镇国之宝寻回来。”

“皇帝信了?”

“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苦笑。

夏庭秋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转头看我,“你爹叫你......你可有头绪?”

“我爹说,朝中已经派人去打探了。到时候会有人将宝物交与我,我负责将它带回来。”

夏庭秋眉头深锁,神情凝重,“此事还有谁知道?”

“这里只有我一人。”我说,“连公主都不知道。”

“可你将来怎么逃脱?”

“说是会有数支人马假装运宝以转移视线。我爹要我到时候听从指挥。”

“若你被抓......”

我讥讽而笑,“我爹说了,我是郡主,即使被抓了,也不会杀我的。”

夏庭秋恼怒,低叱道:“简直胡闹!”

“嘘——”我伸出食指。

夏庭秋问:“为什么偏偏叫你去做这事?”

“不叫我叫谁?”我反问,几分自得,“我倒不是自夸,京中贵族之女,谁能有我这样大胆心细,又会点武功的?”

夏庭秋嗤笑,“小雨儿,你这人这么蠢,根本不会耍心眼,性子又倔宁折不弯,肯定死无全尸。”

“你说得也太直接了。”虽然他说的都是实话。

“我说错了?”夏庭秋作天真无知状。

“没有......”我沮丧地趴在桌子上,嘟囔道,“我素来无用,若做成了这事,也可以帮我爹一把。我们陆家近来处境越来越不好了,我总得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皇帝大了呀。”夏庭秋也摇头叹气。

皇帝萧政今年十九岁,去年满十八的时候已经亲政,但是大部分权还在我爹手里。连我都不再把他当作童年的玩伴了,我爹却还当人家是个不能独当大局的孩子。

夏庭秋严肃道:“我这次来,也是受了大师兄的嘱托,他说你若有半点不愿意,只管把你打晕了带回山里就是。不过看样子,你是不肯跟我走的。”

我怎么不想走了,我在内心哭着喊着想回山里去。可是我不再是十岁小丫头了,家族有难,到我挺身而出的时刻了。

我对二师兄笑笑,拍胸脯道:“我知道你们关心我。不用担心,我有信心安全回来的。”

夏庭秋正要说话,神色忽然一变,“有人来了。”

他躲进屏风后面。过了片刻,我的侍女夏荷在外面敲了敲门。

“郡主,封大人问你准备好了吗?要启程赶路了。”

“知道了。你们先过去,我一会儿就到。”

“是。还有,您要婢子送给封大人的烫伤药,婢子已经送过去了。封大人很是感激,要婢子代他向您道谢。”

我这才想起先前随口的一声吩咐。我大嫂是医仙之女,我下山前她给了我不少好药。封峥到底是保护我才受伤的,送点药过去也是应该的。

我打发了侍女,转头看夏庭秋正笑得一脸诡异地看着我。

“还给人家送伤药啊。我当年掉山沟里,要你给我端碗汤都不肯。”

我叉手道:“人家是为了护我才受伤的,我这叫知恩懂礼。还有那个汤,你要念几年才罢休!是大嫂说了你有伤在身,不给你喝酸辣汤的!”

“我不过说一句,你立刻炸毛。难怪都说女生外向。”夏庭秋撇了撇嘴,怨妇嘴脸。

夏庭秋以前送我回京过年时,见过封峥几面,对他印象还不错。他说:“这人是一本正经了点,可是为人刚正,光明磊落,又有真才实学。”

我就说:“那师兄的意思,是觉得我这人不学无术,卑鄙阴险,又不正经咯?”

“难得你也有自省的时候。”夏庭秋感动了。

我气绝。

“不多说了。我也给你带了点东西。”夏庭秋递给了我一个蓝布包。

我打开看,里面是一盒药,一个罗盘,几份伪造的通关文牒,还有一套夜行衣。药是二师兄给的,罗盘和通关文牒肯定是细心的大师兄准备的,衣服自然是三师兄为我做的。

夏庭秋给我说明了那些药的各自用途,见天色不早了,他也起身告辞。

外面阳光已经大好,天空晴朗,是个赶路的好日子。夏庭秋浅白衣衫在风中轻摆,清俊的脸上清楚地写着担忧。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说:“你好好保重。”

我看着他翻墙而去,身手潇洒,宛如一阵清风。

我想他肯定很担心我的,不过我同他这些年嬉笑怒骂习惯了,那些温情的关心的话,反而说不出口。

我想起临行前,我爹说的话。他说:“让你去冒险,并非爹的本意。实在是,有这太多不得已了。”

成年人总是有着很多不得已。我相信我爹是疼惜我的,只是家族利益摆在前面,他顾不上那么多罢了。

只是我也不清楚,如果一个家族要衰落,是否是我爹一人可以力挽狂澜的。

我们一路北上,沿途风貌渐渐不同。

京城以北,渐以华、素两族人杂居居多,房屋建筑多带有民族特色,红墙金瓦,屋檐厚重翘,窗棱窄小。地貌也由平原转为丘陵,还隐约可见东北处的山脉绵延。

此刻恰逢开春,路两边的桃花有些已经开了,虽然没有书里写的那般花开三千、灼灼其华,但那几枝稀疏的粉色在春日寒风之中微微哉哉地摇摆,也格外惹人怜爱。

嘉月这样一个娇养在深宫的女孩子,自然很快就被外面新奇多彩的世界吸引了过去,终于不再成天哭泣。

她无意看到菜场里有人卖山鸡,觉得那鸟羽毛艳丽,就想要一只。

下人得了懿旨,拿一两银子买了一只山鸡和一个笼子回来。

嘉月还给那山鸡起了个名字叫蓝凤,每日拿吃剩的米去喂它。

那畜生也懂看人脸色,知道嘉月是主子,每次她来了,它都打起精神在笼子里雄赳赳气昂昂地踱步,讨她开心。

而我看这山鸡就如同看一道辣子鸡丁,或是干笋焖鸡。所以鸡每次见了我,都缩到笼子一头发抖。

越往北走,山脉越多。我们的队伍也开始爬山涉水。

我还好,反正坐在车了。封峥他们那些侍卫就比较辛苦了。山路地不好,马容易崴着脚或者落了铁掌,所以封峥他们都下马来徒步。

我从车窗户往外望,就时常可以看到封峥的背影。青年人高大挺拔,看着背影,就觉得此人坚实可靠。

我看封峥现在骑术娴熟,忽然想起我当年朝他脸上扔马粪的事。

听说封峥被人扔了马粪后,好一阵子见到马就反胃,连马圈都不去。而且还养成了洁癖,进门就要洗手洗脸,身上一丝灰都不沾,身上常备帕子。

我想幸好他克服了对马的反感,不然如今他身为京畿卫,经常要巡视京城,不能骑马,那就只有骑驴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眼里自动将封峥胯下那匹精壮的栗色大马换成了一头黑皮短腿长耳朵驴。

那场景太滑稽了,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封峥黑着脸回头瞪我一眼,“笑什么?”

我说:“我在想,假如......”

“不用说了!”封峥没好气地打断我,“你一假如就没好事,我不想听!”

不说就不说,我自己偷着乐。

我们此行一路向北,正逢春季,北方春天比南方来的略晚。所以这一路,我们是踏春而行。

山林茂密森严,怪石嶙峋,山泉又自石上流过。泉水汇集成一个小潭,水边有一株野樱正开花。粉红似清雪的花瓣随风轻轻飘下,落到水面,再随着水流蜿蜒而下。

嘉月那些女孩子们以前只在画里见过这般美景,觉得此处十分适合伤春。于是停了车,在潭边稍事休息。

樱花飘零确实挺美的。水潭里还有小鱼,花瓣落到水面,鱼儿竞相吞食。

嘉月觉得有趣极了,折了一只花,走到潭边去逗鱼。没想她脚下石头一松,眼看整个人往潭里栽去。

我和封峥几乎是同时出手,他快我半步,一把拉住嘉月的手,带着她一个转身,挽住了她的腰。

公主是得救了,可是我却踩着了青苔,没有站稳,噗通一声掉进水里。

阳春三月,山泉还是冰冷刺骨的,而且潭底的尖石头还把我膝盖硌了一下,痛得我脸都扭曲了。

封峥离我最近。他反应过来,将公主推给侍女,就要跳下来救我。

我忙喊:“不用!不用!我会水!”

这么冷的天,他下来也遭罪。我心肠好,也就不拖着他来受这么一回了。

封峥没跳下来,不过他立刻解了佩剑,把剑鞘伸过来让我抓。

我识水性,这潭子也不深。我游了几下就踩到了底,自己爬了起来,然后被封峥拉上了岸。

这下,从头到脚是全湿透了,衣服还在不断往下趟水。

封峥皱着眉头看我,下一刻,一件还带着的体温的披风搭在了我的肩上,将我一下包裹住。

我不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只是我冻得直哆嗦,上下牙齿打架,真心想说句谢谢话的,却只发得出嘶嘶声。

嘉月忙不迭嚷嚷:“还愣着干吗?赶紧服侍郡主换衣服啊!”

侍女们匆匆跑来,要把我从封峥手里接了过去。

封峥一放手,我膝盖剧烈地疼,人往地上滑。他看着我,眉头一皱,一下将我打横抱起。

我浑身冰冷,脸上却发烫,语无伦次道:“你,你,你,你发什么神经?快放我下来!”

封峥神色肃穆,“我放你下来,你走得动吗?”

好吧,我忍了。

封峥抱我回了我的车上。娟子和夏荷已经搬来了几个暖炉,把车厢里烘得格外暖和。我散了头发,再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了干净。夏荷拿热被子把我裹成一个大蚕蛹,娟子端来姜汤喂我喝。

我看不上那姜汤,问:“有没有酒?”

“女孩子家,喝什么酒?”封峥在车外听到了,轻喝道。

我辩解:“我每次喝姜汤都会吐。”

我不是骗人。姜放菜里,我吃着没关系,煮汤喝就让我反胃。

封峥说:“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来的酒?”

我一边哆嗦一边笑,“别,别说你们不偷,偷藏酒?”

封峥轻喝了一声“胡闹”,然后大步走了,估计是懒得理我。

我只好勉强喝了两口姜汤。聊胜于无,病了最麻烦。

车门上忽然敲响了两声。夏荷拉开一条缝,外面的人递进来一个酒壶。

我大乐,连声道谢。

娟子进来笑道:“郡主先别忙着道谢啦,封大人送了酒就走了,您说了也白说。”

“就走了?”

“是呀!转身就走了。”娟子秀气的五官挤做一团,“封大人生得可真俊,就是总没个笑脸......”

“娟子!”夏荷提醒她。

娟子急忙低下头。

我喝着酒笑,“没事,你说得对。他那人就那样,好像咱们欠了他五百万两银子没还似的。”

两个侍女都笑了起来。

我这一落水,闹了一个大笑话,我爹的老脸泡了汤。

这事也不知怎么传到了他老人家的耳朵里,过了几日京城里有快马过来给公主送皇帝的信,顺便捎了一封我爹给我的家书。

我爹在家书里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他甚至在书信里用了很多成语典故。这对于我爹这个粗人来说,意味着他已经怒到满口喷脏话了。而帮他书写润笔的王书记只好为尊者讳,自己填了一点文明词进去。

我爹还在信里骂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好像我有心淹死公主,却不小心自己落水似的。我想,偷看这封信的皇帝亲信看到这句,不知道什么想法。

这次落水倒是有一大好处,就是封峥借口出门在外危机四伏,再不允许中途停靠下来游山玩水。

我虽然也少了许多消遣,可是早一日把公主送到北辽,就可早一日偷那个国宝,我也可以早一日回国。

我们即将前往的边关是长裕关,就是依山而建,山壁陡峭险峻,壁立千仞。长裕关所在的那条山脉就叫长裕山,东西走向,延绵数十里,行程一道天然屏障,将南北两地分隔开来。

长裕关在山的东头,前阵子丢的那个长平关在山西头。本来从长平去北辽要近一点的,但是长平是国耻,在长平嫁公主,耻上加耻,这才改在了长裕关。

长裕关山下有个县叫易通,我们就将在易通稍事修整两日,然后和北辽迎亲的官员在长裕关汇合。

公主的车马驾到,显然在易通这里引起了轰动。我们进城一路,百姓们蜂拥而至,围在路两旁。这里地处两国边境,居民混杂,人群里不乏身材高壮,五官鲜明的北辽人。

我下了车,远远见封峥在和一个年轻白面文官说话。两人拱手哈腰,你谦我让,老实做作。

后来那文官过来给嘉月行礼,我才知道他是易通知县廖致远。

廖知县是天福七年的进士,在同期之中,应该也算年少有为的了。边关居民多混杂,廖致远这个地道的东齐人被满大街牛高马大的北辽汉子一衬托,倒显得格外斯文。

出门前,我爹跟我交代此行要接触的官员时,特别和我提起过他,说此人沉稳机敏,又颇有实干精神,很可惜不能为己用。

不能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像廖致远这样的年轻热血青年,都是主战派,视我爹为卖国老贼。我爹还借夸奖他的业绩给他亲自去过信,廖致远只生硬疏离地回了半篇客套话,把我爹给气得够呛。

所以封峥为他介绍我说:“这位是魏公之女,瑞云郡主”的时候,廖致远轻微一顿,抬头看我。

这要换成别的女官,早骂他流氓了。不过我为人宽容豁达,随便他看。而且为了让他对我爹多点好印象,我还很亲切地笑了笑。

封峥本来一身秋风萧瑟地站在旁边不言不语,这时突然眉头一皱,两道犀利的视线就朝我射了过来。

廖致远愣了一下,急忙又把头埋了下去,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这场合本用不着我说话,不过我想到我爹那一颗惜才的心,忍不住说了两句:“此行人数众多,要劳烦廖大人好生安顿。耽误了您的公事了吧?”

廖致远怔了一怔,说:“回郡主,送公主出嫁,也是下官的公事。”

哦,我怎么忘了?

封峥又狠狠瞪我,表情真和我爹如出一辙。我心想你瞪个毛啊,你又不是我爹。那么爱管闲事你做什么官,你就该去城南卖菜去。

倒是廖致远,见我一下黑了脸,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怪是尴尬的。

北辽迎亲的官员几日前就已经到了关那头。听说来了当官的不算,还带来了两千壮士,厉兵秣马的,不像来迎亲,倒像是来抢亲的。

守关的曹大将军神经很紧张。当然,普通人如果邻居才被抢劫,自家门口又来了一群土匪,也会紧张。

曹将军只放了北辽官员和十名近卫入内,让他们住驿站里。

那几名官员次日也过来给公主请安。嘉月昨天哭了一晚,脸又肿成了馒头。好在外臣觐见,要挂一道纱帘,谁也看不清谁。

那几个官员都是中年人,穿着补服,稳重得体,对公主还挺尊敬的。北辽人也没长着三头六臂,就是个子高大些,轮廓硬朗些。

大叔们此次来请安,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送来了北辽皇帝给公主的见面礼。

这礼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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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只猫。

一只黄色绒毛,白色耳尖,双眼如蓝宝石,比巴掌略大,绒毛柔软,一身奶香,叫声软绵绵的小猫。

北辽那个迎亲使,姓胡伦还是什么的,说这猫是他们北辽特有的、最为名贵的猫了。

名贵不名贵,我也看不出来。再值钱也只是一只猫。

嘉月倒挺喜欢这小东西的,给猫起了个名字叫金儿。

小猫吃饱了鱼,舔舔爪子洗洗脸,然后就满院子乱窜,勘察地形。恰好嘉月原来养的那个山鸡蓝凤也在饭后被放出来散步。一鸡一猫,狭路相逢。

这场鸡猫斗法真是弄得院子里乌烟瘴气,摆设东倒西歪,花木无一不残。侍女太监们叫苦连天,赶紧去捉。

偏偏嘉月还在那里火上浇油,大喊:“别伤了他们!”

只见蓝凤羽翅大张,伸直了脖子,朝着金儿猛啄。金儿小小年纪,身手敏捷,左闪右避,窜到蓝凤腹下,一口咬住它的爪子,将这鸡扑翻在地。

蓝凤毕竟是只鸡,不是凤凰,所以没办法高歌,只能咯咯大叫,拼命扑腾,一时鸡毛乱飞。

我小瞧了金儿。看它孱弱傲娇的模样,不想捕猎起来竟然如此凶悍。它奋起一跃,躲过山鸡一记啄,回头就咬住了鸡脖子。

嘉月一声尖叫,这边只听细微地咔嚓一声,鸡脑袋已经垂了下来。

获胜方金儿舔了舔嘴边的鸡毛,得意洋洋地冲我们喵了一声,大有以功邀宠之意。

嘉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众人呼啦啦围过去,小猫被冷落了,歪着脑袋表示不解,又恢复了它先前娇弱无辜,一派天真的模样。

得,还没嫁呢,这北辽的猫就咬死了我们东齐的鸡。

还有,北辽帝送的是什么猫?即便是野猫,也没有才满月就能咬死一只大它四、五倍的猎物吧。

公主受惊,人尽皆知。北辽官员立刻过来请罪。

公主还昏迷着,只有我出去招待他们。

我也懒得叫人摆纱帘,直接走过去问:“胡伦大人,贵国这猫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如此凶悍?”

那胡伦大人面路为难之色,解释道:“郡主息怒。这猫品种名为伏虎,可搏蛇、捕猎,忠心堪比犬。我朝妇人历来爱豢养在室,一可逗乐,二可防身。陛下送此猫给公主,也是我朝习俗。”

我就说。这虎都能伏的,还在乎区区山鸡乎?

胡伦大人满头大汗地说:“小猫见了新主,只想表现一番,以博得主人信任奖赏。公主不知情,受了惊吓,实乃下官未曾将事情说明之错。”

我冷笑。没有说,是故意的吧。

好一个下马威。

等胡伦他们走了,我气呼呼地去找封峥。

“简直欺人太甚!”我掌拍桌面,桌上茶壶茶杯跳起。

封峥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修长的手平稳地端着茶杯,再优雅地将茶杯送到唇边,轻轻一抿。他的小姑姑是京都最为出名的才女,茶艺一绝,我们这些女孩子,当年都跟着她学过一二。我自然是没学到什么,不过显然封峥把他姑姑的本事是继承了个十成十。

一个男人,一个舞刀弄剑的大老爷们,喝个茶都那么斯文做什么?

我义愤填膺,“万一那猫咬的不是鸡,是人呢?万一咬的不是侍女,是公主呢?万一公主逗它,它一时发狂,划花了公主的脸呢?”

封峥轻描淡写,“你想得太多了。”

我怒,转头拉着旁边做书记的小官问:“你说,我多心了吗?”

“不多!不多!”那人连忙道,“这事的确凶险!北辽帝果真阴险狠毒!想我们长平关,就是被此等奸诈之人一卑劣手段抢夺而去的。我们如今反倒送公主跳这刀山火海,简直就是”

——

“所以,你说怎么办?”我转头问封峥。

封峥叹了一声,终于抬头看我,“你要我怎么办?因为受了气,带着公主往回走?”

他的话里带着点十分难得的妥协和哄劝,让我一下软了下来。

封峥有说:“大局当前,能忍则忍,这可是魏王爷的原话。”

怎么把我爹搬出来了?

我一听就来气,“是,都是我爹的错。我爹卖国求荣。那场仗是我爹输的吗?长平关是在我爹手里丢的吗?我爹费尽心思补窟窿,吃力不讨好。你们想打,倒是去打呀!万里良田变修罗场,也是一眨眼的功夫。哦,你们才不用担心,都是皇亲贵胄,饿不到你们头上。与民休息不过十来年,养个女儿都还没嫁人呢,这又要抄家,换你,你受得了?你们瞧不起我爹,可我要说,我爹在军,纪律严明,军风刚正,士兵勇猛,将领有谋。我爹在政,朝纲肃穆,新政利民,举国繁荣。我爹忠心耿耿,爱国爱民,而且他说到也做出来了。不服?倒退二十年,到前朝乱世吃糠咽菜去啊!你们这帮盲目自大、虚浮空洞的才子们,又做了什么?成天嚷嚷着,主意倒是一箩筐,哪条切合实际?哪条派上过用场?说了那么多,全都是——放屁!”

我骂完最后两个脏字,一吐胸臆间那股压抑已久的恶气。

其实我已经很文雅了,还用了那么多成语。不然按照我以往习惯,都是从问候对方母系亲属开始的。

封峥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有寒冰般的眼神里透露出不满。他总是这样永远冷漠而高傲,蔑视一切。

说话啊!我在心里叫喊着。

可是封峥只是紧抿着唇,依旧那副严谨自制的模样。

我再无话说,转身就走。

门口却还站着一个人。

廖致远惊愕地盯着我,说不出话来。

显然我刚才说的话,他也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恰好他也属于我骂的那群“盲目自大、虚浮空洞”的才子一流,如果他开口说话,那他就是在放屁。所以在场三个男人都闭着嘴。

我不想废话,不过此人恰好把大门堵着了。

我张口,话还没出来,廖致远回过神来,身子一闪,退到旁边,又做出一副谦恭拘谨的模样。

我没理他,扬长而去,留下身后一室寂静。

等到见不到人了,我这才脖子一缩,浑身冒汗,赶紧跳上马车跑走了。

回了女眷下榻的院子,打听到公主已经醒了过来,正在哭着,说自己去国远嫁,没想到还未出关就遭此欺侮。联想到将来的后宫生涯,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啊,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啊,呜呜呜呜......

我在外面都听着头疼,就没进去请安。

回了我自己的屋子,夏荷过来给我换衣服,一边说:“那只猫闯了祸,公主也不肯再要,叫人抓起来关进柴房,说是要杀了来祭奠蓝凤。”

我叹气。公主糊涂也就罢了,下人也跟着糊涂。

那猫好歹是北辽帝赐下来的,别说它杀的是鸡,它今天就是咬了人的喉咙,它也仍然是御赐之物。而公主是一定要嫁给北辽帝的。她要杀了未来丈夫送的猫,这要人家北辽怎么想?这婚后夫妻又怎么相处?

嘉月也是被娇惯坏了,还当自己是东齐宫廷中那个万般宠爱于一身的金枝玉叶呢。受这点气就要寻死觅活的,那等到了北辽宫中,上有太后、皇后,下有得宠的美人,派系复杂,人心险恶,而且没人再当你是宝,你哭都没地方。

我顾不上吃晚饭,匆匆赶去柴房。

那黄毛小畜生被关在一个竹笼子里,柔弱无力地喵喵叫着,大眼睛水汪汪,看上去无比无辜又可爱。我要事先没见过它那锋利的爪子和牙,我也肯定会爱心泛滥。

北辽帝也不厚道,欺负女人算什么好汉?

那负责看守猫的太监把满是爪痕的胳膊伸给我看,哭诉道:“这畜生看着个小,却极机灵,小人抓它挨了不少下。郡主千万要小心,莫走近了。”

小猫似乎听得懂人话,喵呜叫了一声,走到笼子着头蹲着,盯着我瞧。

我和它对视片刻,乐了,吩咐:“把笼子打开吧。”

左右大惊,“郡主,使不得!这畜生十分凶悍。”

我不管,干脆自己去把笼子打开了。众人立刻后退三尺。

小猫慢慢吞吞地从笼子里走了出来。我蹲它面前,它就过来闻了闻我的手。

就那瞬间,这畜生浑身黄毛一炸,张嘴露出獠牙,直扑向我的左手。

我不慌不忙,顺势一转身,右手抄过去,抓住了它后颈那块软皮,把它整个拎了起来。

不管你是伏虎还是伏龙,这天下的猫被抓住了这个地方,没有谁还能咬人的。小家伙大怒,呲牙咧嘴,使劲在我手里翻腾,就像一条刚上岸的鱼。可是不论它怎么折腾,都没有办法挣脱。

我笑嘻嘻地站起来,看了看它那窘样,然后捏着它就像抖帕子一样使劲抖起来。猫跟着我手的节奏发出阵阵怪叫。

众人见我如此虐猫,纷纷头冒冷汗,面面相觑。

我抖了一阵,停了下来。此刻手里的猫已经蔫了,耳朵四肢都耷拉着。

“有意思。”我笑道,问它,“还咬我不?”

小猫小声地喵了一下。

我又问:“以后听我话不?”

猫又喵了一声。

我把左手食指伸过去。旁人抽气,可是小猫却伸出爪子抱着我的手指,然后用它粉红冰凉的小舌头舔了舔,无比乖顺。

“这才乖嘛。”我哈哈一笑,将小东西揣进了怀里。猫儿安份得很,只发出惬意的咕噜声。

当晚,我带着猫去见了嘉月,把杀猫的厉害关系简单地和她说了。大概她身边的大姑姑也劝过她,她便打消了杀猫祭鸡的念头。

只是她不肯再养这猫。我们也觉得这么凶的东西留在她身边也不好。主人和宠物之间,是讲究一个气的。嘉月气弱,这猫气强,猫压人一头,不吉利。

于是我就成了这猫实际上的主人,名义上的饲主。

这猫这么彪悍,叫金儿也怪怪的,我就擅自做主给它改名叫做小金。等它长大了,就是大金,等老了,还可以叫老金。总之很方便。

三天过后,良辰吉日,和亲的公主要出关了。

嘉月一身公主礼服格外隆重,我们这些命妇女官也换上了命服。送嫁的队伍重整旗鼓,吹吹打打,整个县城里彩旗飘扬,空前热闹。

公主出发前最后一次朝南焚香祭拜,又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声长叹:“娘,哥哥,嘉月再也回不来了!”

北辽官员面面相觑,又不好说什么。

我心里也在想:爹,娘,女儿这就到敌国做贼去了,保佑我平安回家吧。

震耳欲聋的炮仗声中,我们登上车,封峥带队在前引路,北辽迎亲的官员跟在车驾后面,浩浩荡荡出了内城门,沿着山路而上。

晌午时分,我们到达了长裕关,更衣祭祀。下午,吉时一到,城门大开,在关外迎接我们的是精壮的北辽士兵。我们的仪仗队留在了关内,北辽的卫队和仪仗队加入进来。公主原先乘坐的车也不能再用,而改乘北辽准备的凤辇。

北辽卫队统领下马上前,来给公主请安。

只见这人二十出头,五官硬朗英俊,身材高大挺拔,举手投足散发着勇将剽悍之气。

我忍不住瞟了封峥一眼。他在我们东齐,也算是阳刚气十足的年轻男子了,如今和这北辽汉子一比,立刻显得斯文了许多。

那个统领说话声音又浑厚响亮,一声:“臣,蒙旭叩请公主金安!”

嘉月被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叫:“瑞云,瑞云在哪里?”

众人诧异。我也二仗摸不着头脑地被请到了凤辇上。

嘉月扑过来抓着我的手,“瑞云,从今天起,你就和我同乘。我知道你自小习武,我准你佩剑同乘。”

我惊讶,“公主,您的凤辇,小女是没资格日日乘坐的呀。”

开玩笑,要我天天听你又哭又弹琴,我也没法活着回东齐了。

嘉月立刻哭给我看,“外面那些壮汉,魁梧似熊,我心里着实害怕!”

我安慰她:“公主,那些是卫兵是来保护您的。”

“可我们如今已在北辽境内,任人鱼肉。万一走到中途,他们受指使突然发难......”

您想象力还真丰富。我顿时无语。

公主害怕,没我守着不肯走。我也没办法,只好带着剑搬来公主凤辇上。好在这北辽人做的车,出奇地宽大,坐了我和公主外,还可以坐两、三个女官。女官们陪公主说话,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北辽行军要比我们原来快上许多,车队只花了两个多时辰就下了山。山下就是北辽的平原,北辽人世世代代就在这块土地上放牧。

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崇山峻岭,眼前一望无垠的牧场。小河在低矮的山坡间蜿蜒流淌,一片片茂密的树林将打的分成了天然的牧场。头顶云朵如堆絮,衬托得天空蔚蓝如洗。鸟儿展翅飞翔,鸣叫声悠长尖锐。

虽然只有一山之隔,风土面貌就有如此大的诧异。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草原放牧,不禁为这辽阔的景象赞叹。

这时,蒙旭吹了一声口哨,扬起了手。天上的鸟儿调了一个头,直飞了下来,轻飘飘地停在他戴了皮腕的手腕上。那原来是一只海冬青。

我不禁赞道:“真是一只好鸟!”

蒙旭回头看我,拉了拉缰绳,放慢马速,“郡主可喜欢这草原景色?”

我笑,“的确辽阔壮观,让人想放声高歌。”

蒙旭哈哈一笑,“您想要听歌也容易,在下这次带来迎接公主的女官之中,多的是能歌善舞的姑娘。”

我兴致高涨,“真能唱一曲?”

“咱们草原的姑娘一唱起歌,一首接一首,能唱上百首呢!”蒙旭高声叫道,“伊莲苏娜!”

一个骑着白色小母马的女孩子从后面的队伍里匆匆赶了上来。十七、八岁的模样,鹅蛋脸,大眼睛,辫子乌黑油亮,发里扎着五彩丝条。

蒙旭说:“伊莲苏娜,郡主想听歌,你给大伙唱两首。”

伊莲苏娜笑颜如花,脸颊泛着红晕。她用力点头,问我:“郡主想听那首?”

我说:“我都没听过。你挑最拿手的唱吧。”

伊莲苏娜把辫子一甩,放开喉咙高声歌唱起来。草原姑娘的嗓子高亢嘹亮,悠扬的歌声直冲云霄,又婉转流畅,在这万里晴空和广袤草原之间回荡。

一曲毕,喝彩声四起,连封峥都面露欣赏的笑容。

蒙旭大声夸奖了伊莲苏娜几句。少女脸上两片火烧云,朝着蒙旭抛了一个秋波,打马又跑了回去。

我笑呵呵道:“蒙将军好艳福呀!”

蒙旭竟然有几分羞涩,抓了抓头,“让郡主见笑了。其实只是我们北辽女子更为爽朗直率罢了。”

渐渐,日头偏西。我们的车队也停了下来。

还没等派人去问,那个胡伦大人已经过来汇报,说天色不早了,这里又背风,今天是不是就在这里休息。

嘉月出了车,左右张望,视线所及之处,都是树林和草原。她问:“客栈呢?”

胡伦老头说:“公主,我们安营扎寨。”

我从小跟着师兄们进山挖人参,一去数天,晚上也是在背风处扎帐篷过夜。所以听到胡伦说要扎帐篷,我一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是嘉月一听要露宿荒地,登时惊得面如白纸。

她身边一个大姑姑抢先叫了起来:“这里荒郊野外,连口井都没有,竟然要我们尊贵的公主露宿在此?你们北辽真是欺人太甚!”

嘉月照旧掩面哭泣不休。

胡伦老头也十分为难,解释道:“公主息怒。这并不是臣等为难公主,乃是我们北辽习俗就是如此。我国地域广袤,城镇不及南国稠密,多是这样的牧场。即便是皇帝出行,中途歇息,也住帐篷。”

嘉月听他提起了皇帝,倒没办法继续闹。

日落十分,火红的太阳挂在西面地线之山,连绵起伏的低矮山丘都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极远处,牧羊人骑着马,将成群的牛羊往家里赶去。

“他们张了皇家锦旗,百姓们看到了,就没过来。”封峥说。

我多看了他几眼。自打上次我发火骂人后,他们几个男人见了我就格外老实。封峥虽然依旧不苟言笑,不过也没对我冷着脸了。

如今出了关,我们都身在异国他乡。这一路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俩关系好点,彼此有个照应也是好的。

我看封峥对着绚丽的夕阳出神,不免窃笑。

封峥习惯性地拿余光扫我,“你笑什么。”

我说:“你想晚晴了吧?”

“晚晴?”封峥皱眉,然后才明白过来,“哦......晚晴。我没事想她干吗?”

我不悦,“她可是在家里日日盼着你回去呢。你想想她又不会少一块肉。”

封峥的脸被夕阳染染上一层薄薄的粉红,让他略有恼怒的神情竟然显得有点羞涩,“一派胡言乱语。”

我不免扫兴,“我妹妹这么好的姑娘喜欢你,是你的福分。”

封峥低沉着声音到:“晚晴就像我妹妹一样。”

我“哈”地一声笑,“你娘和姨娘们给你生了四个妹妹,你还嫌不够,还要跑到你爹的老对头家去认妹妹。我要是你爹,腿都给你打断去。”

封峥的耐心似乎给我磨得差不多了,似乎翻了一个白眼,“我要不把她当妹妹,我爹才更要打断我的腿。”

“原来是害怕了。”我鄙夷,“我二师兄说的对,你们这种公子哥儿,总是最怯懦的。天大地大,都比不过荣华富贵。”

封峥气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对晚晴,本没有其他想法。”

“那你怎么三天两头往我家跑?你没看中她,难道你看中了我?”

封峥气得头顶起滚滚黑烟,蔚为壮观。他和我说话,总是讲不了三句就黑脸。他自诩是君子,不和女人吵架,所以转身就走。他身后不远正有几个士兵在搭柴升火——原来烟是从这里来的。

我正看那几个人升火,习武之人的敏锐让我感觉到身侧有人接近。猛地回头,看到蒙旭正走近来。

蒙旭也被我吓了一跳,“郡主好生敏锐啊。”

我不免得意,“蒙统领过奖啦。对了,不知道帐篷要怎么搭,公主派我过来看看。”

当然是假话。嘉月此刻在车里哭得正开心,哪里有精力关心外面的人如何搭建帐篷。

蒙旭自从先前与我一同听了歌,就熟络了起来。他见我不像别的东齐女子那么矜持拘束,便也不同我讲那些虚礼。我一说想看搭帐篷,他带着我就去看。

我这下开了眼界。这个帐篷与我当年和师兄他们搭的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二十多根碗口粗的木桩打进地里,围成一个圆,在用厚重结实的白毡布包住。帐篷顶是架起来的,边角都和柱子扎在一起。帐篷里再用屏风隔出里外间。然后侍从们在帐篷里铺上粗毛地毯,摆设上桌椅卧具。我看席上铺着虎皮、熊皮,还有上好的狐裘垫在椅子上。

看着复杂的工序,在士兵熟练的操作下,花了两刻就完成了。

“郡主可满意?”蒙旭问我。

我不由点头,“这样的帐篷,住着倒也舒服。”

蒙旭很高兴,说:“郡主初来,还有很多事没领教过呢。这草原生活,其实远比贵国所想的要好。我们东面也有大片良田,种植麦子,西面则出产瓜果和矿石。生活或许不及南边舒适,但绝对富足安逸。”

我笑道:“蒙统领放心,这话我会一字不落地转给公主听的。”

天色暗了,女官们左劝右劝,终于把嘉月从车里请了下来,送她进帐篷。

嘉月见到帐篷并没她所想的那么简陋,又见皮草华丽,器皿精致,也渐渐收了眼泪。

夜幕降临,篝火熊熊燃烧,浸入味了的羊架在火上,铁架一边旋转,一边有人往羊身上涂抹野蜂蜜。烤出来的油滴到火里,发出滋滋声。很快,诱人的浓香散发了出来。

我们坐在大帐之中,嘉月坐首席,我占着喜娘的身份,坐她右首,封峥还要坐在我后面。

烤好了的羊被整个抬了上来,放在嘉月面前的案上。

嘉月看着整羊,心惊胆战,但是闻着又觉得香,犹豫不决。我赶紧切了一快上好的前腿肉,切成小块,叉好了递给她。

嘉月尝了尝,觉得的确美味,这才放心大胆地吃了起来。

蒙旭等北辽官员见公主肯吃东西了,也松了口气。男人们很快放开手脚吃喝起来,北辽女官则走到席中央偏偏起舞。

酒正酣时,跳舞的姑娘们纷纷下来,拉着男人们一同起舞。我看居然有两、三个姑娘去拉封峥,果真都爱小白脸。封峥这人古板得要死,很不给人家女孩子面子,坚持不肯去。

蒙旭大概觉得我们东齐人都太不解风情,干脆推开桌子自己上场。他们北辽男人的舞蹈,刚毅中带着奔放,大开大阖,举手投足有着说不出的潇洒意味。

我吃着肉,喝着酒,一边大力鼓掌,为蒙旭喝彩。

蒙旭舞完一曲,居然过来拉我。

我急忙跳开,笑嘻嘻道:“蒙统领,我的舞,你可受不起的哟。”

蒙旭也笑嘻嘻道:“那就请郡主给在下这个荣幸好了。”

他拉着我的手腕不放,我们俩拉拉扯扯。忽然有人伸手过来,扣住蒙旭的手腕,然后将我拎了开去。

我定睛一看,果真是封峥。这人真堪比我家老妈子了。

封峥面若冰霜。蒙旭一脸莫名其妙,反问:“封大人,怎么了?”

封峥松开他的手,生硬道:“蒙统领的盛情,我们却之不敏。郡主千金之躯,不便在人前献舞。”

蒙旭一脸遗憾,对我说:“咱们北辽女子倒不介意这个。”

封峥抢了我话,道:“瑞云郡主乃是东齐女子。”

哎呀呀!都说了做人不可太认真。大家吃喝玩乐,开开心心有什么不好?非要扯到民族大义上去,弄得大家不高兴。

蒙旭扫兴而去。

我使劲瞪封峥,给他吃白眼,“关你什么事?你自己不娱乐就罢了,还非要出来搅得别人也不能尽兴!”

封峥也怒,压低声音道:“你还有脸说我!你和敌国的将领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情骂俏,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我们东齐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立刻就想回顶一句“那我们公主还要和敌国皇帝睡觉呢!”。不过这话实在太难听,连我这样的粗人都说不出口。

所以我只好改口说:“什么打情骂俏?明明是他来拉我,我拒绝罢了。再说这不过是善意友好的表示,武人不拘小节。人家不像你,满脑子男盗女娼,看到什么都会往那方面想!”

封峥气得脸色发青,“亏你还是堂堂御封的郡主,谈吐竟然如此粗俗!”

我冷笑,“我们俩认识都十多年了,你今天才知道我这人粗俗?”

封峥眼神如刀,“我不想在这里和你吵。”

“那你刚才何必跳出来指手划脚?”

“难道要我见你继续丢脸不成?”

“我就不明白,我怎么丢脸了?难道是我巴上去要人家跳舞不成?”

“你明明欲迎还拒。”封峥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谁看了都当你们在打情骂俏。”

“谁?还有谁?”我立刻回头问坐我后面的娟子,“你也这么认为吗?”

娟子一脸茫然,八成没听到我们之前的争吵,不过她很机灵,看我脸色不对,立刻摇头。

我得意,瞟了封峥一眼,“看来说白了,还是你心术不正。”

封峥额头冒青筋,“是,我心术不正。反正你丢的是你们陆家的脸,与我何干?”

我也怒,“你干吗不承认是你一直对我有偏见,不肯见我好,也不肯相信我好?从小到大,你都认为我顽劣不堪、粗鄙轻浮!”

夏荷微弱的声音插了进来,“二位贵人,都消消火吧!要是让北辽人看到咱们吵架,那就丢的是皇帝的脸了。”

封峥使劲捏着叉子,最后瞪我一眼,“我才不屑与这等不知廉耻的妇人说话。”

我也火冒三丈,“我更不屑与这种虚伪君子交谈!”

我俩同时一哼,头往两边转,一直到这顿饭散伙都没再理睬对方。

次日清晨我们拔营,头顶还有启明星挂在天空,早晨清冽的空气里有着青草的芬芳。

蒙旭那只海冬青刚送了信,此刻正站在一根木桩上梳理羽毛。小金匍匐在草丛里,慢慢向它靠近。那海冬青也不是等闲之辈,稍有风吹草动,就扑腾着飞走了。

小金空手而回,垂头丧气地爬回我膝盖上。

我揉了揉它的脑袋,“你傻的呀!人家长翅膀的,你能飞吗?”

蒙旭看了鸟儿送来的信,对我说:“我们陛下来信问候公主了,我得去给公主说一下。”

我喝着热腾腾的奶茶,啃着新烤出来的馍,胡乱点了点头。

蒙旭走了几步,又跑回来问我:“听说你和封统领吵架了?”

我盯着这个草原壮汉瞧。看不出来这人原来这么八卦嘛。

“也不是吵架。我们俩的交谈方式就是那样。”

蒙旭嘻嘻道:“你们东齐男人真奇怪,居然会和女人计较。”

是呀!我连忙点头,“他那个人,简直像个婆娘,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爱管。”

“你是郡主,他只是个小官。他怎么管得到你头上?”

“他自大狂妄呀。”我损封峥损得很开心。

蒙旭用力点头,“你们东齐男人真不尊重女人。”

“是呀,他可瞧不起我了。”

“那是他傻。”蒙旭朝公主帐篷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我说,“是他不懂欣赏你的好。你不要伤心。”

蒙旭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我傻傻地坐在原地,慢慢回味他那最后一句话。

我伤心?我伤心个什么?

这个蒙旭神神叨叨,乱说闲话,比女人还八卦。

又走了几日,一路平安。除了我和封峥一直冷战不说话外,也没有什么其他事。

那夜我喝多了羊肉汤,睡下后觉得燥热,便爬了起来,走帐篷走走。

外面已是一片安静。草原旷野,天高地阔,此刻浑沌如一体,黑暗中只听得到虫在低鸣。头顶,缺了一角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天空之中,明净的夜空里,除了月亮,就只有天边那颗永远明亮的天启星。

我深深呼吸着草原上带着青草芳香的空气,空气冰凉,呛得我咳嗽。

帘子忽然一动,小金从帐篷里窜了出来,扑着我的小腿,喵呜地叫个不停。

“怎么啦?”我把它抱起来。小猫又抓着我的头发,一个劲在我怀里扑腾。

“奇怪了。吃错东西闹肚子了吗?”我抱着猫走进帐篷,忽然感觉到不对。

那感觉起初很模糊,是我多年来山林生活中培养出来敏锐。然后我的脚就感觉到大地有轻微的颤抖,那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震动。

我冲出帐篷,举目四望,可是周围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卫兵过来问我:“郡主,出什么事了?”

我问:“你没感觉到吗?”

“感觉什么?”

夏荷她们被吵醒了,从帐篷里钻了出来,“郡主,可是哪里不对?”

我也说不上来,干脆朝封峥的帐篷跑去。

我刚跑到他的帐前,封峥就从里面跑了出来,居然衣衫端整,头发都没乱,显然是和衣而眠的。

他一见我,就问:“你也察觉了。”

我急忙点头,“怎么回事?地震?”

这时蒙旭也带着卫兵大步赶了过来,张口就说:“有人朝这边来了,来者不善。”

封峥立刻转头对我说:“你赶快去保护公主。”

我点了点头,问蒙旭,“来的什么人?是强盗?”

蒙旭俊朗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翳,“不管是谁,在这北辽境内,还没人敢在我蒙旭头上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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